VOL 3331
把心智障碍孩子送去学校,他们会不会成为校园霸凌的受害对象?这是很多家长把孩子送进普校后最担心的问题。
2021年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的一份报告则显示,与非残障儿童相比,残障儿童在家庭、社区和学校成为各类暴力行为受害者的可能性要高出3到4倍。
今年2月,《柳叶刀·儿童和青少年》的一篇系统分析文章显示,42.2%的患有神经发育障碍或精神疾病的青少年曾遭受传统霸凌,其中自闭症被霸凌更是高达49.1%。
沈旭是一家关注校园霸凌的公益机构——陕西光合行动青少年教育与发展研究院的负责人。从2011年至今,她的团队已经进入上百所学校,开展过超千场培训和夏令营,干预中高危个案2006个,其中不少是发育迟缓、智力障碍及自闭症孩子家庭。
她发现,家长在面对校园霸凌时,容易陷入两个极端。有的回避与老师、同学沟通孩子的障碍,直至霸凌升级;有的又容易在孩子受欺负后陷入愤怒,一味指责霸凌者。很多时候,这两种情绪起伏会相继发生,让霸凌事件变得更难解决。
校园霸凌到底是怎么发生的?家长如何提早预防?发生后该如何处理?以下是沈旭的讲述。
口述丨沈旭
文丨雷颖
编辑丨谭万能
及时发现孩子被欺凌的苗头
其实心智障碍孩子跟普通孩子相比,在面临欺凌时,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。他们被霸凌往往是因为与别人有差异。无论是外貌、家庭背景还是能力,或者是在某些行为上表现古怪,其他人就会觉得,你好像不太合群、你为什么不遵守规则,进而有排挤、造谣,甚至严重的打骂出现。
我们长期关注校园欺凌的议题,但并不是那么关注欺凌的形式本身,更关心背后所反映出的孩子的状态,以及家长的态度和行为。
霸凌的行为发生了,对于被欺负的那个心智障碍孩子来说,他在意的是什么?他是不是确实也给别人造成了困扰,作为家长应该怎么看待这件事?
图源《少年的你》剧照
我去年遇到一位妈妈求助,她的两个孩子,老大是男孩,老二是女孩,都有智力发育迟缓,都在普通学校上学。男孩叫他小A吧,已经上初中了,成绩不好。妈妈是什么时候发现小A被欺凌的?是有一天她帮孩子换衣服,孩子不愿意让她脱。
妈妈说,“你已经好多天没洗澡了,今天一定要洗”,硬给孩子脱衣服的时候才发现他后背有非常多划痕。后背的划伤肯定不是自己划的,小A才告诉她是被班里坐他旁边的几个男生打的。之后小A就不想上学了。
图源《记忆之夜》剧照
后来我了解到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。最开始他跟妈妈讲有人掰他手指头,妈妈说“那你就躲他远一点,不要惹人家”。后来小A又跟她求助过一次,说有人老围着他、骂他。她只是说,“你不理他们,或者你自己去跟老师说一下,换个位子”。
校园霸凌往往都是从一点苗头开始,家长没有及时处理,觉得不是个事儿,或者觉得孩子能自己应对。其中也有妈妈的愧疚心理在作祟,觉得本来我们家孩子就比较特殊,老去麻烦老师不合适,所以就让孩子忍着。
作为家长,需要对孩子有好奇心,注意观察孩子的行为和表现。当孩子第一次说别人掰他手指的时候,是不是就要去了解一下,为什么对方会这么做?在这个过程里,可能就会发现欺凌背后的原因。
直到发现小A后背的划伤,妈妈才一怒之下投诉到学校,并且表示一定要让那几个欺负小A的孩子受到惩罚。
不过,班主任了解到事情的全貌是,有次一个孩子在和同学聊天的时候讲,在家里爸爸会骂他,他很难受。小A听到了,就跟那个孩子说:“你爸没教养”。
站在那个孩子的角度,我骂我自己的爸爸,没问题,但旁边一个不相干的人骂我爸,肯定会很愤怒。小A第一次骂他爸爸的时候,他踢了小A一脚,但小A又骂了几次,这些孩子不知道怎么教他,就变成了几个人围殴小A。
你说这事谁对谁错?学校也觉得棘手,拖了很久没解决。
小A妈妈当时不断地跟我说,“我孩子他没有判断能力,不是有心说这话”。但如果你是对方家长,你什么感觉?你的孩子有发育迟缓,骂人是因为他没有判断能力,所以我就要原谅他,无论怎么骂我都得原谅吗?
而且,小A真如妈妈所说,没有一点分辨能力吗?我们能不能教孩子去分辨?如果他完全没有判断能力,那为什么会选择骂人家爸爸的话去说?为什么不说一个普通聊天的话?他至少知道说这个话不好听。
而且妈妈第一次让他忍,第二次让他躲,之后他就再也不跟妈妈说了,这也是一种判断,他知道妈妈没有帮我、不会给我支持,所以不再跟她讲了。
如果这时候我们偏向心智障碍孩子,把他们看作一个完全弱势的、没有能力的状态,让别人理解,其实也是一种不公平。
我告诉她单纯的惩罚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。她可以如实地反馈孩子在学校遭遇了怎样的对待,希望学校提供什么支持,同时也要安抚对方孩子的情绪,而不只是批评他们。同时让那些孩子讲出来,他们希望怎样跟小A相处。沟通是双向的,也需要让对方提出自己的需求。这样他们就算不能成为朋友,但至少不会再打他。
如果妈妈只是希望对方受惩罚,甚至曝光到网络上给学校施压,肯定会得到舆论的支持,但这样做只是发泄了愤怒,孩子的问题没得到解决,甚至导致最后没有学校愿意接收他。
妈妈后来态度缓和下来,主动和学校沟通了孩子的情况,表示愿意配合解决,这件事就没有再僵持下去。班主任教育批评了欺凌小A的同学,小A在家待了两个星期后就回去上课了。
在这件事情中,小A妈妈的情绪很值得关注。霸凌发生后我问过她,“两个孩子是发育迟缓,有没有提前跟班上的同学老师讲过?”
妈妈说,“从来没讲过”。从小学到初中,她只是跟班主任老师提过,“多照顾一下我家孩子”,但是具体该怎么照顾,并没有说。
图源《小欢喜》剧照
我们接触到很多这样的家长,都跟小A妈妈很像,不敢跟学校说孩子的障碍和问题,会觉得很羞耻、很尴尬。为什么?
有一个心智障碍孩子,妈妈已经很内疚:孩子已经这样了,我得对他好一点。还会觉得委屈:为什么就我生的孩子是这样?甚至还有愤怒,因为大部分家庭里都是妈妈在辛苦养育孩子,难免会抱怨,爸爸除了挣钱什么也不管——逃避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爸爸的一种自我保护。
如果妈妈不能觉察和面对自己的这些情绪,就会一直被情绪左右。表现在处理孩子问题的时候,一方面会有歉意、没底气:好不容易把孩子塞进学校,就不要再给老师添麻烦了,可能已经看到了霸凌的苗头,但仍然选择性忽视。另一方面是一旦孩子被不公平对待,就会很愤怒:我的孩子就是有障碍啊,他都这样了,你们还那样对他,我一定要惩罚你们。
所以在处理霸凌前,家长要更多地去觉察自己的感受,不断反问自己,对这个事情的想法是什么?或许自己就是害怕、恐惧、羞于去说出孩子的情况,那就接受和允许自己的“无能”,包容这种脆弱和无助,后续才有调整和改变的可能。否则再叠加一层对自我的审判,更没有心力去处理孩子的问题。
如果小A妈妈有提前跟老师、同学沟通这些,同学被小A骂后或许就会及时告诉老师,就不会造成殴打这么严重的后果。
如果妈妈只是跟班主任说有同学打小A,班主任知道后只是跟孩子说一下:“你下次别打他”,那孩子很可能觉得是家长在告状,以后可能在更隐蔽的地方报复小A。
之前我们说,小A并非没有判断能力,那能力的界限在哪里?家长要去观察孩子跟别人相处的时候,哪些部分会让别人觉得不舒服、觉得怪异。
如果这个怪异属于心智障碍孩子的一些特点,我们可以寻求别人的尊重和理解,比如阿斯伯格的孩子,他们的思维和情感表达的方式跟别人不太一样,但他不是故意的,这种特点需要被包容和理解。就像有人用左手吃饭,有人用右手吃饭,我们可以理解用左手吃饭的人。
而至于一些情感表达上的界限,是可以教的。我们希望心智障碍孩子可以在能力范围内去够到一些东西,学会友好表达。
图源《少年法庭》剧照
举个例子,有一次我在一所特殊学校旁听,有节课老师教煮鸡蛋,鸡蛋煮好了,老师就把鸡蛋分给孩子们。班上有个男孩大概14岁,长得特别高大,老师走到他面前时转头去跟别人说话了,然后就顺势走到了下一个孩子的座位前,忘了把鸡蛋给他。
这个孩子一直在等老师给他鸡蛋,可是到最后都没有,他就急了,直接站起来抓住老师的手不停摇晃。老师很瘦小、矮矮的,当时很惊恐。我在后面看着都怕这孩子一拳把老师给打趴下。我提醒老师把鸡蛋给他,孩子拿到鸡蛋后就回去了。
课后我在教室门口遇到他,我就抓住他的胳膊看着他,我抓他的时候,他有一刻是惊慌的,一下子就反手抓住了我的胳膊,抓得很狠。我就温和地看着他,我说,“我很疼,我需要你轻一点”,我握着他的那只手也在给他做示范,不断地变换着力量。
重复说了几次之后我感觉到他的力道在变轻。我说“对了,这个力度很好”。这样的方式就是友好。他松开后整个人是放松的,他对我笑,我也对他笑。
后来我跟老师说,他只是不会表达他想要什么,但我们可以尽量教他该如何表达。
《米小圈上学记》剧照
因此,作为家长,如果不去观察和探索孩子的问题行为,以及老师和同学对这些行为的反应,就可能意识不到这是个问题,也就不会知道霸凌为什么会发生。
如果察觉到孩子在学校有被霸凌的征兆,一定要克服沟通羞耻,跟老师反馈交流。在孩子入学前,坦诚说出孩子的问题,跟同学介绍孩子的情况。
做到这一点或许并不容易,无论是沟通还是教育的“界限”,背后涉及到的是家长的态度和价值观。父母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了解自己,才有可能进一步看见和尊重孩子。
有人说,这些孩子来到世界上,是教我们成人怎样去爱的。或许孩子会勾起我们家长很多未被察觉的情绪,甚至是创伤的经历,但这也能促使我们去反思和完善自我。先关照自己,才能更好地关爱孩子。
1.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, 2021, 教育环境中的暴力和欺凌 : 残障儿童和青年的经历. https://unesdoc.unesco.org/ark:/48223/pf0000378061_chi